一个七十一岁的老人决定去死
一个普通人的一生。
终点
文 | 不困
1
她在大学附属医院降生,父亲任教的大学,家门口的医院,三零二产房。
夜空中半暗半明的月亮发着青白色的光。刚刚绕在她颈部,差点杀死她的,她与母亲之间连接的脐带,被剪断了。她被放置在母亲温暖的胸脯前。想着那夜的月光,父母给她取名为,郭碧华。
和大多数的小孩子一样,郭碧华想要快些、再快些长大。从她记事起,家里就很热闹。她的母亲是一位钢琴家,一到周末就会邀请朋友们来家里举办舞会。父亲喜欢唱苏联歌曲,他在那里留过学。每当他那浑厚的男高音一响起,郭碧华就带着一群小孩子穿过大人们舞动着的腿,逃到院子里去。他们会在那里遇到躲出来抽烟的张爷爷,缠着他,请他讲故事。张爷爷又矮又胖,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,坐在石凳上像个圆圆的不倒翁。张爷爷的故事有中国的,也有外国的,还有一些像编来逗他们玩的。
这样的聚会突然停止了,母亲的钢琴被抬走,家里变得安静,外面的口号声越来越吵。后来父亲的大学不上课了,母亲的剧团也关门了,他们天天被人带出去批斗。郭碧华并不清楚,父亲说母亲“不在了”是什么意思。第二天她依旧在家属院里,和小伙伴们玩“打倒牛鬼蛇神”的游戏,但他们只让她当“鬼”了。
也正是那天中午,她看到父亲和张爷爷站在家属院门口的杏树下,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她小声喊着爸爸跑过去。父亲蹲下来,他的脸上有几块红肿,左眼里满是红血丝,他轻轻地揉揉郭碧华的头,问:“你还记得张爷爷讲的故事吗?”一旁的张爷爷脸上也有伤,帽子不见了,银白色的头发乱糟糟的,和父亲一样,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。
远处的队伍很快走近了,那些人激动地叫喊着。郭碧华仰着头,只看到那挥舞手臂上的红袖章,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。她有些害怕,回头看父亲和张爷爷已经被几个人架起来了,她模糊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,穿过了所有的口号声:“快回家去!”她吓得哭着转身,跌跌撞撞地在一群绿军装中逆行。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。郭碧华时常想,是哪个故事呢。
2
刚生完第一个孩子时,郭碧华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情,尤其是她出生的情景。也许不过是想象,根据父母以前的只言片语,还有凭借新生儿母亲的身份,她很容易能想象出婴儿的视角,世界一切都是新的。她和丈夫给孩子起名叫李家新。郭碧华给李家新讲张爷爷的那些故事,可从她嘴里讲出的,完全像个新故事。她讲得很流畅,仿佛她就是这么听来的。后来二儿子李家梁出生了,她享受两个孩子带来的欢乐,但也总感到精疲力尽,那些故事的续集就又变了样子。
最疼爱的孙女李菲菲出生时,郭碧华五十七岁了,纯粹为新生命的诞生而感到喜悦。她依旧给孙女讲着故事。
郭碧华知道不少关于自杀的事情,却没有听过一个关于自杀的故事。她坐在五金店二楼客厅的小床上,手里攥着耗子药,绞尽脑汁地想,还真是没有。茶几上杯子里只剩一点水了,她拿起来,嘟囔了一句:“干脆一口吃了药,死我也要死在这儿。”
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。夏天早上五点,天也还暗着。她穿着一件长袖黑T恤,上面乱印着棕色、红色、绛紫色粗细不一的条纹,像是一副印象派的油画;下身穿着黑色打底裤,两边膝盖都破了洞,打着深灰色补丁。郭碧华七十一岁了,她又高又胖,显得客厅的小床更小了。她身体没什么大毛病,出生后就没再进过医院。
她跟着姑姑下乡改造时,她们住的牛棚中还有一位中医大夫,牛棚里谁生了病,就去找他看一看。他会在后山上找一些草药,放在瓦罐里熬了,那味道闻着怪,喝着更怪,第二口在喉咙里,使劲咽下去都难,把她的病都苦怕了。郭碧华还记得,这位大夫在山上找到一株毒药,用自己的钢水杯煎了药,之后把被褥和衣服都打包好,最上面放了几张邮票和两份遗书。他在山上挖好了一道土坑,躺在里面才喝了毒药。留给牛棚的遗书上说:“麻烦同志们帮忙填些土,再帮忙把行李和给家里的那封遗书寄回去。若是邮票不够,只好先欠下了。来世定当结草衔环,执鞭坠镫。”可村里的革命委员会还是把他从坑里拖了出来,埋在了牛棚的后面。姑姑说,他要是知道了,一定会气得再死一遍的。
牛棚的人们一开始还担心,他未能如愿会阴魂不散,晚上去厕所都结伴。可日子久了也就忘了,仿佛那个地方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土堆。郭碧华听牛棚的人们说起,她的母亲也是喝药走的。那个人这样形容,“化了妆,盘了头,穿了演出的大长裙,漂漂亮亮的。”
郭碧华低头看看手心里的耗子药。天亮了些,她看清了自己粗糙的手,手指骨节突出,手掌纹路杂乱,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,只有那条生命线特别长,连到了手腕,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。她心里想,自己也总该有一件事和母亲相像了吧。
3
卧室的门突然开了,孙女李菲菲揉着眼睛走出来,像是刚做了一场噩梦。
“起来尿泡?”郭碧华问。
李菲菲“嗯”了一声去了卫生间。郭碧华叹了口气,抬手把耗子药捂进嘴里,味道有点甜,仰头喝完杯子里的水,几片药划过喉咙进到她的肚子里。她躺回床上,揉着松垮垮的肚子,等着肚子疼,又害怕肚子会疼得厉害。过了一会儿,她除了嘴巴干,没别的感觉。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口渴了,还是耗子药起效了。再过一会儿她只觉得喉咙堵得慌,咳了几声,把痰吐进了床边的垃圾桶里。
“咳咳咳,一天到晚地咳,别人肯定觉得咱家藏着个新冠病人!”
郭碧华听到卧室里大儿媳刘凤兰的抱怨,扭头瞪了一眼卧室的方向。她明白自己早就离不开垃圾桶了,在家里做饭、打扫卫生离不了它,后来嗓子眼里总是痒痒、想吐痰,就更离不开了。在这个只有五十多平的四口之家里,她就一直踢着个垃圾桶在身边。
孙女李菲菲从厕所出来,挤到了郭碧华的小床上来。郭碧华原本想叫她回去睡,可摸着她瘦弱的胳膊,心有些软了,想着等肚子疼起来了再说吧。孙女和她父母俩共用一间卧室,两张床之间只用布帘子隔开,所以她总爱挤到郭碧华这张放在客厅的小床上来睡觉。
“奶,讲个故事吧。”李菲菲嘟囔着。
郭碧华揉着自己的肚子,想起父亲、母亲、张爷爷、那个不记得名字的中医大夫,声音有些哽咽:“说啊,原来有个卖气球的,经常给路过的人白送气球,过路的就问他,你为什么要送我气球呀,卖气球的人说,你看起来很需要抓住个东西,我只有气球,就送你一个吧。”
“奶,我也想要个气球……”李菲菲半睡半醒地说。
“好。”郭碧华有些后悔了,她要是不在了,菲菲怎么办啊,菲菲会怎么看她这个奶奶呢。
郭碧华心里乱糟糟的,过去的事一幕一幕跳出来,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那天,那时她可比菲菲小多了。她听父亲的话,一路跑回家里,意外地平静。傍晚的时候她站在椅子上,从橱柜里取出自己的小碗,放到地上,再费力地从暖水壶里倒出热水,最后放了几大勺豆奶粉。她喝完后躺到父母的床上,心里安慰自己,不用害怕,明天爸爸妈妈就会回来了。可第二天姑姑来家里直接带走了她,接着带她去了距离市区三十多公里远的农村,参加改造教育。
一开始郭碧华总是哭闹,姑姑只是用力抱着她,不许她乱跑。她们在乡下住的牛棚什么人都有,有老人,有男人,有女人,小孩子只有郭碧华一个。姑姑个子很高,也很瘦,下了乡就把长发剪了。牛棚里只有姑姑带了剪刀,她再三向大家保证自己绝不会自杀。大约人们真的信了姑姑的话,找出来的其他利器也都交给她保管。姑姑时常没事的时候,揪着一撮头发,拿着剪刀剪一剪,头发越剪越短,最后比男人的寸头还短些。很多人见姑姑的第一面都把她认成了男人,有一次郭碧华还被人问:“你爸爸呢?”
姑姑不仅外形像男人,干活也跟男人一组,甚至很多时候是带领着男人们去完成任务。牛棚里人们接到的任务是建一个农场。到了那年的十月,他们才盖好了三间房子,一间当男宿舍,一间当女宿舍,最小的一间当作厨房。农场建好了,大家都很高兴,也很有成就感,起名叫“十月农场”。入住的那天还搞了一个剪彩仪式,姑姑站在人群中间,拿着剪刀,咔嚓一下就剪断了准备好的红布。
天冷之后,他们才发现十月农场的炕有些问题,怎么都烧不热。到了十二月,也许是可怜郭碧华年纪小,村里安排她住到一户贫农家去。这家的张大叔在县里挖水库,一个月才回家一次。平时是刘大娘在家带着三个儿子过活。刘大娘上工回来,经常从生产队仓库里偷一把花生,藏在粗布腰带里。四个孩子一人分几个,刘大娘教他们,把花生当糖一样含在嘴里,再用牙一点点啃着吃,嘴里能香好久。她叮嘱他们千万不能告诉别人,不然他们会把她抓起来的。
郭碧华生日那天,刘大娘还偷来一个鸡蛋,煮好后让她塞进枕套里,等晚上哥哥们睡了再吃。她拿着热乎乎的鸡蛋,想起在十月农场的姑姑来,便大着胆子出了门。村子离农场不近。她出村的时候,天就黑了。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,借着惨白的月光,她只能看清脚下的路,远处都是黑的。郭碧华心里有些害怕,便想起张爷爷讲的一个追月亮的故事来,说以前有一个人的妻子突然离开了他,飞到了月亮上,男人追着月亮跑,可月亮要么在他身前三步,要么在他身后三步,他怎么也追不到月亮。
之后很多年,郭碧华遇到什么事,总会下意识地想起一个小故事来。而那天夜里她像故事里的男人一样追着月亮,不知道走了多久,才看到了灯光。原来她早就走过了,已经到了另一个村子。人们找到她时,她忙把已经变凉的鸡蛋扔掉了,只说自己想姑姑了。
那时候的事现在想起来竟然一点也不觉得苦了,甚至觉得是一个可以和别人说一说的故事。郭碧华想,菲菲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。
4
郭碧华听着孙女清清浅浅地呼吸,侧过身半搂着她,自己也跟着打了个盹。等她再醒过来,外面天色大亮,她看了眼墙上的表,已经八点零五了。她一下子坐起来,突然意识到今天星期六,孙女不用去上课,才松了口气。她想着:昨晚还剩下一点粥,但不太多了;家里还有半棵白菜,一个西红柿,可以做个挂面汤;最近鸡蛋涨价了,就打两个鸡蛋,一个给孙女,一个给大着肚子的儿媳;下午可得记着去买菜。
这样想着,郭碧华小心地起了床。
“老娘,你醒了?”李家新光着膀子从卧室出来。
郭碧华看着大儿子脸上歉意的笑,一下子想起来,她是吃了耗子药的!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!那个天杀的小贩竟然卖假药!
“今天怎么也得我做饭啊,”李家新不好意思地说,“凤兰嘱咐我了,今天什么都不要老娘做,等着老二的车来接就好啦。”
郭碧华扶着椅背,跌坐下去:“是了,是了,是今天了,路都是自己走的,谁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呢?”
“老娘你且活着呢,七十多了,也没什么大毛病,你今天就好好歇歇,享享福吧。”李家新说着进了厨房。
她这辈子什么时候享过福呢。丈夫去世后,为了养活两个儿子,她做过很多工作,日子过得很苦。缝衣服、洗衣服、缝玩偶、干保洁,只要有活,她就去接。她把头发剪短了,脸晒得又黑又红,一双手也很快变得粗糙,她的手被刀剌到过,被热水烫到过,被针扎到过,可每日又要在家里做饭、洗衣服,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疤。最惊险的一次,是她骑自行车赶工,路上遇到了车祸,连人带车被撞倒,差点就被后面公交车的轮胎轧到了。她躺在公交车底盘下面,大声痛哭起来。那一次没留下什么疤,只是阴天下雨,左肩膀和左膝盖会有些疼。
她的两个儿子从小胃口就大,个头差不多,长个子同样快,老二根本穿不下老大的旧衣,他们的衣服总是没过多久就短了。让郭碧华最在意的是两个儿子很瘦,她却变成了一个大胖子。明明她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儿子,自己不舍得吃一点肉或鸡蛋。她只好更卖力的工作,尽量每周给孩子们买一条鱼。她用做工剩下的布头给自己缝制衣服,很花哨,也很丑。慢慢地郭碧华也认可了别人通过外表对她的评价,她不过是一个糟老婆子了。
好在丈夫之前上班的家具厂一直对他们很照顾,大儿子李家新十八岁的时候,厂里允许他接了丈夫的班,进厂当了个修理工。二儿子李家梁为此大闹了一次,他学习不好,混了两年觉得没什么出路,就去当了兵。不管如何,郭碧华都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,可以享享福了。可家里依旧很拮据,她也只好继续工作。糟糕的是家具厂的效益慢慢不行了,没有新订单,开不出工资,职工们都聚集在车间里打扑克、玩麻将。郭碧华想到丈夫生前的事情,便不让李家新去上班了,她说:“打牌会把命打短的。”
她的丈夫就毁在麻将上。一九九零年李家新进家具厂的时候,都是个不错的铁饭碗,更别提,她丈夫进厂子的时候了。
当时丈夫的工资不低,郭碧华没有去工作。在农村她只读到了初中,因为她的成分没资格考高中。平反后她终于有了重新上学的机会,便着急地想把学校时光捡回来。那时周围很多人都在学习、读书、看报,晚上市里还有不少免费的学习班。当郭碧华沉迷于读书、学习的时候,她的丈夫迷上了麻将。
丈夫被同事带着玩过几次牌,之后像是着了魔,下了班就到处去找麻将桌。有时甚至骑着自行车,跨越大半个城市去打麻将。后来他干脆自己买了一副麻将牌,招呼很多不认识的人来家里。郭碧华劝了几次,没有用,只好随他去了。她每天做饭、带孩子、准备成人高考,已经够辛苦了。
就这样,他们家变成了一处固定的麻将点。牌桌整日不断人,到了晚上还有不少看客,这些人又是抽烟,又是大喊大叫,郭碧华和两个孩子苦不堪言。如果丈夫只是玩一玩,享受其中,郭碧华觉得还可以忍受。可丈夫把麻将当成了生活的全部,有时吃饭都是在牌桌上捧着碗。下了班就上麻将桌,一直打到凌晨三四点,白天上班哈气连天。他原本挺拔的背驼了,黑眼圈很重,整个人没了之前的精神。
郭碧华没有想到,不过结婚几年,丈夫就变成了这个样子。当年在农村,她长到十八岁时,刘大娘本来想要撮合她和自己的大儿子,问她愿不愿意,郭碧华摇了摇头。刘大娘又问另外两个儿子行不行,郭碧华还是摇头。刘大娘叹口气,不再提了。
姑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,特意来了一趟村里,小声叮嘱她:“别嫁在农村,也别嫁给这里的人。”
郭碧华明白姑姑的意思,点了点头,同时她心里想,她和姑姑怕是一辈子也改造不好了。
但郭碧华还是恋爱了,很突然的。是和同村的一个木匠,他二十三岁,身姿挺拔,眼神机灵,有一双很巧的手。他的长相和打扮并不算好看,但他身上有一种精气神儿,完全不像村里人,让郭碧华总忍不住想盯着他看。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郭碧华之后开玩笑说,也许完全是资产阶级思想作祟。另外让她心动的是他做的家具。以前她没留意过家具的款式,农村的家具更是千篇一律,直到郭碧华看到他为一对新人做的梳妆台,款式简洁,线条流畅,布局合理。台面上还放了两个木头做的鸳鸯,胖乎乎的一对,摆在一起很可爱。郭碧华拿在手里,玩了很久。
他笑着说:“我也给你做一对吧。”
郭碧华红了脸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好在没人注意到她。过了一周,她收到了用报纸包着的一对木鸳鸯,用涂料涂了颜色,黑色的眼球,黄色、红色、绿色相间的翅膀,嘴巴微微翘起,仿佛很惬意。之后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找机会见面。见面也只是聊天,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。没过多久,人们还是注意到了这一对小情侣。
在接受组织考察的那段时间里,郭碧华每天都很难过,吃不下、睡不着。她急切地给组织写信,泪珠一颗一颗落在信纸上,她不明白难道出身不好就不能结婚恋爱了吗。她想立即结婚,最终他们还是达成了心愿。她又再次拥有了家庭。只是姑姑对她的丈夫很冷淡,郭碧华明白,自己让姑姑失望了。
5
郭碧华早饭吃得没滋没味。耗子药不仅没用,还让她觉得胃里空空的,吃了一大碗面。十点,二儿子李家梁过来了,领着一个年轻的同事,他们各开了一辆车。李家梁说这个同事的老家也是那一片的,算是老乡了,帮他们送一趟东西就会回自己家去。
有儿子的同事在,郭碧华也不好闹什么。但她还是坐在小木凳上,看着自己零零碎碎的东西被两个儿子翻出来,胡乱扔进各种袋子和包袱里,他们两手拎着四五个,两三趟就把大部分东西塞进了楼下轿车的后备箱。
老二李家梁收拾好最后一包杂物,看郭碧华不动,就对大嫂刘凤兰笑着说:“大嫂,你看菲菲的小书桌,放到客厅这边怎么样啊?”
刘凤兰是不愿意和婆婆同住的,怀孕之后更是放下狠话,如果不送老人走,就别想要老二。但也没想过当着婆婆的面,就倒换家具,尴尬地笑了笑:“对,对。”
李家梁放下手里的东西:“行,大嫂你身子不方便,别动了,我来,菲菲过来帮忙。”
李菲菲原本不想理二叔的,可看李家梁搬完桌子还要抱她的被褥,就急忙过去自己抱了,放到小床上铺好。她的黄色卡通床单和小床木头的颜色差不多。李家梁还把她的小书桌放到床边的窗户前,比之前对着墙好多了。
这时,郭碧华突然拄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。李家梁立马拿上最后一包行李,搀着郭碧华下楼。郭碧华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,最后胃有些发堵。她又开始琢磨,莫非耗子药不是假的,只是起效慢?
楼下李家新正和旁边店铺的人说话,嘱托他们帮忙照看一下五金店。
“家梁啊,是不是又高升了,都有跟班的了?”板面家的老板过来殷勤地递烟,李家梁笑着接了。
天板面家老板娘有些不舍地问:“大娘,怎么不早说啊,好好的,为什么要回老家啊?”
郭碧华只摆了摆手,没有说话。李家梁安排郭碧华和李菲菲坐他的车,李家新夫妻去坐同事的车。刚要走了,板面家老板娘提着一个大红塑料袋追上来:“大娘,这是我们自己从厂子里定做的,用的都是好面粉,咱们做邻居这么多年了,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可送的。”说着眼圈都红了。
后备箱已经满了,这十几斤的挂面只好放在郭碧华脚边,沉沉地压着她半个脚背。郭碧华这一天第一次有点想哭,可她的泪腺早就干了,只说了一声:“走啦!”两个字拉着长音,很轻。
“哎,哎,今年不太平,大娘要好好保重身体啊!”
车平稳地开起来。郭碧华的胃也跟着翻涌起来,她闭着眼睛,呼吸有些沉重。
李家梁看了一眼后视镜,问:“菲菲,刚刚开心不开心啊,终于不用和爸妈挤在一个房间啦!”
李菲菲拉着郭碧华的手,低下了头,什么话都没说。郭碧华难受得很,懒得理会老二李家梁。她知道送她回老家的主意就是老二出的。
6
去年十一月忘了是哪天,正吃着晚饭,李家新突然说:“老二说起爷爷奶奶的房子荒废着,想修一修。”
“没事修那个干什么,又不住人。”郭碧华喝了一大口粥。
“家梁的意思……是,那个,老娘,可以回老家住一段时间……”
“回什么老家?”郭碧华放下碗,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等她搞明白,他们要送她去农村后,大闹了一场,摆明态度,自己绝不离开这个城市。她没有老家,她就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。她想不到,辛辛苦苦养大了两个孩子,现在却要和她分开,还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。这事后来暂时放下,不是因为郭碧华的反对,而是因为肺炎闹起来了。街道封了五金店。家里谁也不能出门,尤其是郭碧华,她年纪大了,爱咳嗽吐痰,还没有手机,哪里也去不了。
李家新和刘凤兰每天都盯着新闻看,尤其爱看朋友圈里真真假假的文章,他们越来越恐慌,觉得国家这下要完了,天要塌了。两个人每天都喊有多少病例了,死了多少人了,但他们从来没有在郭碧华的脸上看到震惊的表情,她只是比以往严肃了一些。郭碧华这辈子遇到国家的大事太多了,她知道天是不会塌的。
就像李家新一年级下半学期刚开学那天,她记得收到了一张家长通知书:
“贵家长,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导下,在各级党委的具体领导下,我校学生在德智体几个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发展,但由于其他原因,你的孩子李家新学业成绩较差,本期期中考试,语文46分,算数26分。为了帮助你的孩子提高学业成绩,急需与家庭教育密切配合,因此特约贵家长于本月十日星期四下午八时来我校参加会议,请准时参加莫误!此致敬礼!”
下面的落款是:村小学革命委员会。这张家长通知书郭碧华一直收着,因为那一天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。
她还记得当时村里的大喇叭播放着一条广播:“中华人民共和国……向全国各族人民宣告……敬爱的伟大的领袖……主席……毛泽东同志……”
这个广播又重新放了一遍,声音断断续续的,还夹杂着呲啦呲啦的电流声,后面是一首纯音乐。过一会儿,郭碧华听到了外面的哭声。她走出家门,看到邻居们摊在地上,捶胸顿足地哭:“天塌了!”
她连问了好几个人,才明白过来,毛主席去世了。郭碧华也跟着倒在地上,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。毛主席怎么会去世呢。她盯着手上的家长会通知书看了很久,这上面还有他的名字。墙上到处都是他的标语。他无处不在。
李家新的家长会自然是不用去了。九月十八号,公社里也设了灵堂。全村组队过去吊唁。郭碧华成分不好,一家人跟在队伍的最后面。两个孩子平日没事儿总爱哭,偏偏那一天怎么也哭不出来,郭碧华只好硬压着他们的头,不许他们四处张望。
人们哭得情绪激动,久久不愿离开,最后决定在灵堂守灵。郭碧华只觉得又困又累。丈夫偷偷回家拿来两个小板凳。她和丈夫各抱了一个孩子,哄他们睡觉。俩孩子非要听三只小猪的故事,她怕孩子闹起脾气来,就悄声地在他们耳边讲着,说原来有三只小猪,都要盖房子,一只小猪盖了草房子,第二只小猪盖了木房子,第三只小猪盖了石头房子,后来大灰狼来了,吹走了草房子,推到了木房子,三只小猪只好躲到石头房子里去了。
丈夫听完牵起了郭碧华的手,两个人不知道以后会如何,但也决定守护好自己的小家。
天并没有塌。
到了十月,“四人帮”下台了。十月农场里一片欢声笑语。十一月县里举行了集会游行,庆祝“四人帮”被粉碎。那是郭碧华人生中参加过的唯一一次游行。街上一个人挤着一个人,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,互相说着恭贺的话,郭碧华高兴地跑丢了一只鞋。有敲锣打鼓的,有放鞭炮的,还有一个年轻人爬到县政府门口的石狮子上,拿着大喇叭演讲:“我们要团结,不要分裂,我们要发展,不要退后,我们要说真话,不要说假话,我们要一起实现现代化!”
然而这样的激动和欢快之后,是令人煎熬的漫长等待。姑姑没心思剪头发了,到了一九七八年,郭碧华父母平反时,姑姑又变回了长发。让她们激动的是她们还有机会回到原户籍地去。然而县里批下来的名单上只有姑姑一个。因为郭碧华在当地结婚了,又生了两个孩子,不符合刚刚颁发的计划生育的政策。
郭碧华一下子倒了,没有病,只是没有力气。她的丈夫整日看护她,说着对不起。她知道怨不得他。丈夫为了她和姑姑落实政策的事,不知道往县里各个部门跑过多少次,鞋都跑坏了好几双。连姑姑都对丈夫改变了态度,对他亲切了很多。
姑姑一回到市里,就写信给郭碧华,鼓励她不要灰心,还寄来一张郭碧华父母平反的新闻剪报。丈夫用红木做了一个镜框,把新闻裱起来,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。后来姑姑的信越写越短,有时只有几句话。她知道姑姑在学英语,打算出国留学,或者先去香港,再决定去什么国家。如同从无到有建起了十月农场,她知道姑姑想做的事情一定会成功的。
一九八一年,姑姑准备好了一切。临行前,她到处托人,千方百计地让郭碧华的丈夫进了市里的家具厂。丈夫绝佳的手艺得到了厂里领导和老师傅们的认可。郭碧华就这样和丈夫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城市。
7
“只要建的是石头房子,就不怕,草房子才一惊一乍呢。”疫情之后,郭碧华总是这样说。
孙女李菲菲要上网课,家里没有电脑,只能用大人的手机。李家新整日抱着手机看,现在被女儿占用了,便觉得很焦虑:“让你用,你也用不出花来,假模假式的!”
网课还有一部分线上作业和线上检测。李家新看着那个勉强及格的分数就来气:“你这个分数没指望了,高中肯定考不上,你以后啊,也就是去工厂打工的命,一辈子都看到头了!”
李菲菲低着头抹眼泪。郭碧华上前搂住孙女,心疼地说:“莫哭,莫哭,”又转过身对儿子说,“从嘴到屁眼还要经过一堆弯弯绕绕的肠子呢,人怎么就一眼看到头了?”
刘凤兰摸着大肚子:“老娘,你别老屎尿屁的,孩子就是被你教成这样的。”
郭碧华从不跟大儿媳一般见识,拉着孙女的手:“菲菲啊,我给你讲个小耗子的故事吧,说有一只小耗子沿着一条路跑啊,跑啊,它想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,遇到一只吃胡萝卜的小白兔,它就问小白兔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啊?小白兔嘴里塞满了胡萝卜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……”
“老娘,别讲那些狗屁故事了!”
郭碧华被李家新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吼吓得愣住了,她看到大儿子一脸暴怒,正在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她,仿佛她是儿子最痛恨的仇人。
之后一段时间,李家新和刘凤兰整日窝在自己的卧室里,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出来,到饭桌上也不说话,吃完又立马回卧室了。郭碧华猜测,他们这样冷着她,应该是老二在背后出的主意。
李家新吼过那句话之后,郭碧华也觉得以后还是不要想那些故事了。可越提醒自己不要想,越是控制不住地总想起来。此时她又想起个故事来,说有一对兄弟一起住,晚上因为谁去关大门起了争执。他们两个决定玩123木头人的游戏,谁动了,谁就去关门。一个小偷见大门开着,进来偷东西,两个兄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偷。一伙强盗来了,把家都搬空了,他们也不动。后来强盗看上了他们坐着的木凳子,举着刀向他们两个走了过去。老大终于绷不住了,说:“我输了,我去关灯好了。”
在郭碧华心里,大儿子李家新是那个绷不住的白眼狼,二儿子李家梁是闷不吭声的白眼狼。她几年前去老二家住过一次,第一天就碰到他的朋友来家里,问:“这个老太太是谁啊?”李家梁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:“这是家里的保姆。”
李家梁的车很快开上了高速口,离开了城市。路两旁慢慢变成了一片片绿色的麦地,大概一个多小时,就下了高速,郭碧华有些意外当年下乡的地方居然这么近。郭碧华完全不记得乡下的路了。倒是李家梁像个导游一样不停地介绍:“现在村里都铺了水泥路,好走的很,修房子国家给补贴,娘你看看,这个村还有健身器材呢。”
“前面就是咱们村了,娘你也算落叶归根,荣归故里啦!”
李家梁话音刚落,郭碧华就闻到一股动物粪便的骚气味。他立马关了车窗:“这是养殖户盖的大棚,养羊味儿是大了一点,但赚钱可不少。”
进村后,车拐了几个小胡同,最后在一个崭新的房子前停下,黑色的大门开着,两边的门框上贴着对联。门口站着很多人,郭碧华只看到横批是“家和万事兴”。
她刚一迈进院子,里面就噼里啪啦地响起了鞭炮,震得她耳膜疼。院子里铺了水泥,只留了一小块土地,种上了花草。看着像是从别人家移栽过来的,还没有适应,叶子和花都耷拉着。房子坐北朝南,一共有五间。地基很高,要上十几个台阶才能到平台,平台上贴了暗黄色瓷砖,走上去有些滑。那些跟着的人,都来搀着郭碧华,反而让她走得别扭了。从中间的门进去是农村特色的客厅,一进门先看到烧炕的灶台,再里面是一张圆桌,坐着许多人,看郭碧华进门都站了起来。
李家梁热情地介绍:“这是咱们村的干部,也姓李,李主任。”他又指着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说:“这是我舅老爷,娘你还记得不?”
郭碧华摇摇头:“不认识了。”
那人头发花白,弯着腰,嘴里只剩下三四颗牙,笑着看郭碧华,说:“当年你来我家住,这都多少年了,不敢认,不敢认。”
郭碧华这才明白过来,忙问他刘大娘好不好,结果张大哥耳背,半天都没听清楚。周围一堆不认识的人“三奶奶”、“三太太”地叫着她,七嘴八舌的,郭碧华也只好作罢了。
客厅的东边是主屋,主屋还有一个门通向厨房,里面有五六个中年妇女在做饭,有包饺子的,有炒菜的,也是笑嘻嘻地喊她:“三奶奶好!”一个年轻一点的抓了一把花生给郭碧华,郭碧华的胃还不太舒服,本来不想吃的,可经不住人一直劝,只好拿了两个捏在手里。
客厅西边的两间房是卧室,都还空着。五间房就这样簇拥着看完了,郭碧华又被人搀着回到主屋。火炕占了屋子的一大半,上面铺着大花床单。一整面的玻璃窗,采光很好,屋里亮堂堂的。五间房加起来比总是黑黢黢的五金店二楼大了五六倍不止。郭碧华认出了屋里摆的衣柜是结婚时丈夫做的,柜门上还雕刻着一对鸳鸯戏水图。她心里一酸,提出要去看看丈夫。
“行,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”李家新和李家梁摆出一副百依百顺的孝子模样。
8
坟地在村外的地里,麦子有一米多高了。四五个坟头,其中最小的土丘就是她丈夫的。李家新忙着添土,李家梁摆贡品和纸钱。郭碧华在坟前蹲了一会儿,才觉得耳边终于清净了,对着小土堆说:“我来农村了,咱俩也快见面了。”
郭碧华和丈夫感情一直很好,也因为这一份爱,当年丈夫在感受到她的忧心后,自觉地提出要戒掉麻将。郭碧华心里感动,告诉他只要每天晚上九点之前结束就好了。
“我不玩,他们也会在咱们家继续玩,到时候还是要吵到凌晨,”他摸摸手上做工留下的老茧,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也任性够了,叹了口气说:“还是戒了吧,不玩的时候心里痒,玩了心里更痒,根本停不下来。”
他给牌友打电话,通知他们家里的牌桌停了,又问有没有人想买他这副麻将。他挑了一个出价公道的,打了一个漂亮的木盒子,仔细装整齐麻将,骑着自行车给人送过去了。牌友拿到麻将牌就立刻摆上,邀请他再玩两把。丈夫摸了一张牌,大拇指一搓便知道是幺鸡,他把幺鸡甩在牌桌上,说家里还有事,转身离开了。在回家的路上,丈夫想到两个儿子喜欢吃西瓜,便绕了路,去了一趟菜市场。过红绿灯的时候,一个拉煤球的大货车突然失控了,丈夫被撞飞,当时就去世了。
郭碧华的心空了,很久都缓不过来。在农村举行完葬礼,公公婆婆提出要郭碧华和孩子留在农村,她没有同意。他们又提出把两个孩子留在村里,郭碧华自己回城市去,郭碧华还是没同意。
“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外面靠自己养大两个儿子啊!”
人们都这么说。郭碧华这才振作起来,她还有儿子要养。但她也很快体会到了单身母亲的艰难。她一直和姑姑保持着通信,却没有向姑姑求助,一来觉得姑姑为她做的够多了,二来也想着姑姑一个人在国外,定然是不容易的。有一次姑姑来信附上了一张照片,姑姑又变成了短发,穿着灰呢子大衣,站在两棵树前面。这两棵树最底下的枝干连在一起,上面的树枝分开,各自向天空舒展。
郭碧华想起一个翻心柏的故事来,说从前有两个小和尚被老和尚冤枉偷了钱,还遭到了毒打。两个小和尚一气之下在两棵树上吊死了。后来那两棵树抱在一起生长,长着长着扭曲着把树心翻出来了。人们都说,这是两个小和尚想要世人看看,他们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。
郭碧华也憋了一口气,想要向人们证明她可以靠自己养大两个孩子。
到了一九九九年,姑姑来信说她身体不大好了,但请郭碧华不要为她担心,她已经安排好了后事,就葬在加拿大了。姑姑虽然一直很想念中国,但出国的时候就下决心,不再回这片伤心之地了。郭碧华当时更操心的是两个孩子的婚事,老大几次相亲未果,为此大受打击,不再接受任何相亲了。老二退伍后进了市政府当司机,工作不错,也给自己找了一门很好的亲事。
可亲家象征性收的彩礼都难倒了郭碧华,她拿出那些年练就的讨价还价的本领,硬生生地减了一半。所以二儿媳婚后只在过年才来看她一下,来了也只站在五金店门口,二楼都没上过。连老二李家梁都对她冷冷淡淡的。郭碧华和李家新用了三年才把借的钱还上。等家具厂彻底倒闭了,李家新得了一笔遣散费,郭碧华让他在郊区买下一个铺面,一楼做五金店,二楼住人。到了李家新三十七岁,郭碧华才张罗着帮他结了婚。大儿媳刘凤兰是郊区农村的,比李家新小十岁,个子不高,在饭店当服务员,彩礼加婚礼花光了郭碧华的全部积蓄。
孙女李菲菲出生后,郭碧华才不出去打工了。她每天在家里做饭、买菜、打扫卫生、带孩子,周围店铺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很能干的老人。可大儿媳又怀了二胎,五金店很显然是住不下了。郭碧华明白过来,老了没钱,比新冠肺炎都惹人嫌。
点燃的纸钱很快变成黑色的灰烬,风一吹四散而去。热气烘着,郭碧华身体的难受也消散了,她想耗子药进了她这样吃惯苦的铁胃里,也许起不了什么作用。她在坟地边的空地上也烧了一些纸钱,嘴里念叨着父母、姑姑、张爷爷那些人的名字,像是在安慰自己:“快点拿钱花了。”
9
上完坟已经十二点多了。家里的人更多了。郭碧华明白这些人都是冲老二李家梁来的,跟她没什么关系。李家梁现在是市政府的人,虽然只是个司机,但在村里人看来,是个顶有本事的能人了。
女人们已经把饭菜做好,一共分了三桌。郭碧华和男人在炕桌上吃饭,小孩子们坐在客厅的圆桌上,女人们在厨房的小矮桌上吃饭。郭碧华看着这满桌的饭菜,也不得不感慨,农村生活条件是好了,最先端上来的一整只熏鸡,鸡脖子向上弯着,鸡头正对着郭碧华,接下来还有盐水鸭、红烧鱼、凉拌猪头肉、牛蹄筋、大炖菜、猪肉炒蒜苔、银耳炒肉等等。她们说还有几个菜没有上,桌子上放不下了,只能先吃着,一会儿再换上来。桌角的小竹筐里放着村里特色的一种圆烧饼,其他地方都没有,做得很薄,刚做出来又酥又脆。郭碧华一下子就吃了三个,香得她觉得就算现在耗子药发作了,也值了。到了最后,端上羊肉饺子的时候,她已经很撑了,可还是吃了四五个。这羊是李主任家里自己养的,没有喂饲料,每日还要让它们上山转一转,所以羊肉鲜美,口感好,没有一点膻味,专门用来接待上面来人的。郭碧华吃完偷偷松了裤子上的纽扣。
炕上这一桌除了郭碧华和李家新,其他人都没怎么吃,他们的心思都放在李家梁身上。吃完饭,女人收拾了桌子,热情地带着刘凤兰和李菲菲串门去了。男人们还坐着继续喝茶,听李家梁讲话。
李家梁说起现在新冠状肺炎的情况:“一方有难,八方支援,也就咱们中国人能做到,能管得住。”
“是,是,外国人哪有中国人这么听话!”人们都附和着。
“现在国家最重视的就是扶贫了,前一段领导也是每个县都去视察,我一直跟着学习啊。”他又想起了新话题。
“是啊,真不容易。”
他因为一会儿还要开车,所以没有喝酒,但讲话激动地像喝醉了一样,他思维发散,灵感一个接着一个,把以前听来的趣事也全都说完了。那些人们都跟着哈哈笑。他又说起美国、印度、台湾,他在网上看了很多分析国际形势的文章和视频,可他没记住多少,嗯嗯啊啊了半天,只说了一句:“反正跟咱们中国作对的,都没什么好果子吃。”
大家又哈哈笑起来,李主任还激动地鼓了掌。
这是郭碧华第一次吃完饭不用收拾碗筷,什么都不用做。只是李家梁讲得这些她觉得没意思,她更喜欢讲故事、听故事。郭碧华打了个哈欠问了李家新时间,他说两点四十了。往日在家里,这个点她刚睡完午觉,该打扫卫生或洗衣服了,再过一会儿就要准备晚饭。这样想着,她忽然意识到,天黑之前,两个儿子、大儿媳、孙女就要回市里去了,家里这些她不认识的人也就都走了。只剩她一个人,晚饭吃什么,还用吃饭吗?
这么多年她每日为三餐在厨房忙活,把饭菜盛好放到桌子上,再喊孩子们来吃饭。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饭。她想到日后都要一个人过,脑海里一片空白,甚至有些恐慌起来。她心脏突突地跳得厉害,胃也开始往下坠。她想去厕所,谁知刚一下炕,腿就软了。众人都赶紧过来扶她。
“不行了,不行了。”郭碧华头晕地厉害,屋顶的电扇变成了十几个,耳朵里像是有小人在敲鼓。
10
李家新和几个男人一起抬着又高又胖的郭碧华,李家梁忙去开车,人们把刘凤兰和李菲菲也叫了回来,跟着一起去了医院。路上郭碧华拉着孙女的手,流下泪来,这是她最疼爱的孙女菲菲啊。
到了医院,上了推床,郭碧华只觉得头更晕了,她心里害怕极了,但又觉得什么都控制不了,她控制不住世界在她眼前飞速地旋转,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烈地心跳。
“这是怎么了?多大年纪了?”
“七十一了,刚吃完饭就晕倒了,我们就赶紧送过来了。”
郭碧华使出全部力气,向医生说:“我,我……吃了……耗子药……”说完就彻底没有力气了。
几个医生过来抢救了一番,又急匆匆地推着郭碧华进了手术室。李家新哆哆嗦嗦地签了手术同意书,摊在地上,大哭起来:“老娘,我们错了啊!”
李家梁立即捂住大哥的嘴:“这话可不能乱说!”李菲菲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也许她听错了吧。毕竟后来大夫也说是心脏病。
郭碧华没能抢救过来。
李菲菲觉得这一天像是早上醒来时忘了的噩梦。
老家新房红色的福字和对联撕了下来,换上了白布。李菲菲身上套着又肥又大的白色孝服,头上带着孝帽,就连鞋都套上了白布鞋套。
院子中间摆着枣木棺材,郭碧华躺在里面,脸色蜡黄,眼角、嘴角都往下耷拉着,一副很严肃的模样。
村里人说怕冲撞到刘凤兰肚子里的孩子,就没让她在葬礼上多呆。李家新像是吓傻了,愣愣地跟在李家梁后面。葬礼是李家梁一手操办的,棺材买最好的,宴席要最大的,还请了人唱戏,又买来纸做的别墅、轿车、仆人、手机、电视、电脑,反正郭碧华在地底下是什么都不缺了。来哭丧的人很多,李菲菲一个都不认识。他们有的哭得很假,不过是干嚎几声。
等要正式下葬了,郭碧华的棺材被人一路抬到了村口。再往前,就不让女人参加了。李菲菲看着那一群小队伍,打着白幡继续往田地里走。
跟着女人们往回走时,李菲菲听着她们一路说说笑笑地聊天,和中午带着她去串门时没什么两样。院子里吃过的宴席成了一群苍蝇的大餐,旁边蹲着几个厨师,一边抽烟一边嘻嘻哈哈地闲聊。李菲菲默默地坐在平台最上面的台阶上,想起奶奶郭碧华偷偷给她讲的一个故事来:
说,有一只小耗子,沿着一条路,跑啊,跑啊,它想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。路上遇到一只吃胡萝卜的小白兔,它就问小白兔:
“小白兔啊,小白兔,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啊?”
小白兔嘴里塞满了胡萝卜,一句话也说不上来。
小耗子着急地往前跑,跑啊,跑啊,又遇到了一只大水牛,它又问:
“大水牛啊,大水牛,这条路到哪是尽头啊?”
大水牛哞了一声没有理它,小耗子更着急了,越跑越快,跑啊,跑啊,遇到一只乌鸦站在路中间的树上,它又问:
“乌鸦啊,乌鸦,你站得高,看得远,能不能帮我看看,我这条路的终点在哪里啊?”
“这里就是终点了啊!”乌鸦说。
小耗子一脸苦恼:“早知道这么快到终点了,我就跑慢一点,还能看看路边的风景。”
完
(字数:14751)
作者介绍
作者:不困
坐标:河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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非常非常好的故事!没有讲道理,人物的逻辑都很顺畅,一路都有悬念。本来想,是不是应该在郭碧华去世的那里留一会,后来觉得现在这样的处理就很好。很揪心,但是又无能为力。很喜欢不困老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很多后劲十足的话。读到中间的时候略微地觉得有些平淡下来,但是总体很顺畅。
(思凡)
看得非常揪心,写的人也是不容易,写不出议论,只会陪同文字揪心。学习你的孜孜不倦的修改精神。(mabel)
人们常说: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的,但这样的话多出自于儿孙绕膝的家长之口。我在想,子女对父母的爱是不是同样无私呢?在《终点》里面,我看到每个人对待老人的态度都是敬爱的,但这种爱携带着各自的目的,它将这位老人推向了终点。爱是会携带私欲的,并且很容易自欺欺人。所以我很喜欢这篇故事,因为它不仅关乎爱。它同样带着愤怒,不安,无奈。因为在最后,能够让你抵达另一片心灵的力量,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关怀。(zxc)
她居然真死了!都读到送往医院我都觉得她会活下来,活下来继续诅咒这个世界,或者给村里的小孩继续讲那些阴暗的童话。尽管儿子们都不管她了,但老家真的比她想象中要好,她受到了一种很久未感受到的优待和尊敬,她最后是想活了呀,跟医生说出那句我吃了耗子药时,她的心情是否像姑姑方面回城一样,喘不过来,喊不出来?她念叨耗子药该发作了念叨了五六遍,可是越念叨,就底气越弱,其实她早已明白自己不会死去了,心境也稳定下来准备接受现实了,谁能想到,一场豪华的接风宴,把老人数日不寐的脆弱身体压垮了呢?太讽刺了,郭碧华的结局,在她遇见丈夫时已定,在她给丈夫上坟时已定,他俩注定要荒诞的走完这一生。(mana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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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二维酱、灿七
排版编辑:二维酱
封面:Photo by Tanalee Youngblood on Unsplas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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